▌丁志文
2月10日至2月20日,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在德国首都柏林举办今年有三部华语长片在柏林亮相,分别是主竞赛单元李睿珺导演的《隐入尘烟》,论坛单元郑陆心源导演的《错落斑驳的》和经典展映单元娄烨导演4K修复版的《苏州河》
从今年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的两部华语新片,我们或许可以窥见中国青年导演进军国际电影节的两种可能方式:一种是向内探索,另一种则是向外延展。
私影像向外延展
杭州导演郑陆心源的新片《错落斑驳的》更属于向外延展作为青年导演,她的首部长片处女作《她房间里的云》即荣获2020年第49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金虎奖在柏林映前短暂的视频介绍里,《错落斑驳的》被导演称作是家庭纪录片在我看来,本片其实更像一个延展的私影像,倘若把它比作一个莫比乌斯环,那么它一面指向自我和家人,另一面指向社会和世界,同时这两面又互为表里,不可分割
《错落斑驳的》是本片的中文名,其英文原名是Jet Lag,意为作跨时区长时间飞行后引起的生理失调症状本片的故事由导演陪着外婆去缅甸找外婆的父亲展开,导演外婆的父亲于上世纪40年代前往缅甸,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在缅甸,导演一行人找寻到了外婆父亲生前工作生活过的痕迹,无论是照片还是他人的讲述,都让外婆感动不已从缅甸返回后,导演经历了一段隔离时光,片名Jet Lag的含义才真正出现
影片伊始便是导演及其伴侣的一段对话,涉及俩人关于本片的评价——导演自称自己在片中的‘暴露’不足事实上,导演在纪录类影像中以这种评论音轨的方式出现并和观众交流,恰恰是导演自我暴露的一种因为电影的普遍特点之一便是导演的消失,影像仿佛自动生成般运转着,导演往往隐藏在摄影机背后隐秘地操纵着观众而这种评论音轨的出现恰恰是导演自反意识的体现类似做法在剧情片里更为常见,如在中国台湾导演黄信尧的剧情片《大佛普拉斯》里,导演也有意识地加入自己的评论音轨,试图打破第四堵墙,制造间离效果,让观众在戏里戏外跳进跳出,进行独立冷静的思考判断
在《错落斑驳的》中,导演对自己的暴露是多层次的:最基础的是身体层面的暴露,其次是情感层面——导演自言惧怕的亲密关系的暴露,以及导演对自己家庭关系的暴露。
这些暴露都是私影像的特点,观众往往能在这一次次的暴露中收获满足,并被片中人物的故事所打动例如,本片中外婆刚开始在缅甸得知自己父亲的照片找不到时的悄然落泪,在她后来看到父亲遗照的拍摄日期恰巧同她生日是同一天时的怅然若失,以及众人在推测外婆父亲去世时身体还没有变硬,是他自己选择在那一天离开人世时的五味杂陈以上种种都触及到了影片人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又恰巧被导演的摄影机捕捉下来,从而成功俘获观众
国内较为优秀的私影像作品如魏晓波的《生活而已1—3》,章梦奇的自画像系列作品,杨平道的《生命的河流》等等皆是如此,通过把摄影机对准自己和亲人,把私人的生命体验融入到纪录载体中,再通过银幕投射给观众,引发观众共鸣与思考。比如,每家每户窗外的空调架,一楼的窗框,以恢复风貌的方式统一设计。比如,干净整洁的主弄堂里,安置了几个长凳子,花架。阳光明媚的午后,老人们坐在凳子上闲聊,织毛衣。。
事实上,艺术家把自己暴露在观众面前的决定,往往是最危险也是最迷人的可惜,诚如导演在片中所言,她本人在影片里暴露得又确实太少如果说导演在片中是在借摄影机之眼观察世界,那作为观众的我们就是在借这部影片观察导演观众从导演和家人,朋友,恋人相处的只言片语中捉摸不定导演内心真实的想法,因此很难同导演在片中自我的人物形象共情,这也是为何影片部分段落依然如同其前作《她房间里的云》一样容易给人一种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感在这个女性为主的私人影像世界里,男性的形象是持续缺席的唯一可能帮助观众真正走进导演内心的时刻,恰恰在影片结尾,当导演的父亲因为摄影机的存在感到不自在想要离开时,导演反问这一在自己生命中缺失很久的父亲形象,你觉得摄影机的存在改变了什么呢意料之中,导演没有得到父亲的任何回答这一时刻的戛可是止也让导演再次向观众关闭了同她交流的一扇窗
相比观察自己,导演在这部影片里显然更愿意透过摄影机来观察他人,观察世界影片一方面由个人的家族史扩展到国人的家族史,另一方面又由一个人的家族史扩展到社会史,体现出一位青年导演不光对个人,更对自身所处时代的观察与思考,这种格局也正是历来偏重影片政治表达与社会现实意义的柏林电影节所特别期待的,更加符合柏林电影节对论坛单元的定义——对电影媒介,社会艺术话语及审美定势的反思可以说,在私影像的基础上努力向外延展,正是《错落斑驳的》相比《她房间里的云》更为可贵之处
《错落斑驳的》还继承了导演过往影像中灵动自由的特质,影片中那些在对生活与世界独特的观察视角下所生成的镜头是难以用语言文字描绘其曼妙的,只能由观众通过观赏得出自己的评价这些一定程度上离题万里的情绪性,感受性镜头恰恰是今天的观众所需要的——借用俄国文艺评论家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艺术需要帮助人们克服知觉的自动化,唤醒人们对生活的感觉,使人得以用一种新奇的眼光看待周遭习以为常的事物这也正是艺术与艺术家存在的意义所在
土地里长出电影
相比之下,李睿珺导演入围主竞赛单元的新片《隐入尘烟》则更应该被归为向内探索型作为中国目前唯一先后入围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的80后导演,出生于甘肃高台的他在作品中持续展现对乡土的关注及对城市化的反思
中国电影资料馆于2月20日成功举办了焦点影人:李睿珺的四场放映活动,其中放映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改编自苏童同名短篇小说,讨论人与土地的依存关系以及国人的丧葬观念,《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讲述两个裕固族游牧家庭孩子的返乡之旅,对民族文化与草原环境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荒漠化的现状进行了反思,《路过未来》将视野由乡村转向都市,关注大城市年轻的外来务工者在他乡与故乡间游移摇摆而丧失归属感的飘零心态,《隐入尘烟》则再次把目光投向导演最为熟悉的那片故土在柏林映前短暂的视频介绍里,导演把拍电影比作种庄稼,现在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是时候把结出的果实展示给观众了导演相信,土地里不仅能够长出庄稼,同时还能结出艺术和电影
《隐入尘烟》的故事从村里的贫困户,老光棍老四马有铁娶了一个唤作贵英的残疾且不育的老婆开始贵英因为疾病,常常小便失禁,两个孤独的个体走到一起,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品尝生活带给他们的酸甜苦辣因为政府征迁土地,马有铁原来的房屋需要被拆除,他便和老婆从原先的家里搬出,一起盖新房马有铁的熊猫血突然成了全村人的救命稻草,因为这血能够救村里最富的人的命,而后者又欠前者的钱盖房,献血,再盖房,再献血新房落成了,马有铁还在村长的帮助下成功申请到了城里的经济适用房,可惜,两个人的生活却没有越来越好一场意外让马有铁陷入巨大悲痛,他所盖的新房也被人推倒
和《错落斑驳的》里镜头的恣意随性不同,《隐入尘烟》的构图和调度都非常讲究,设计感强,注重画面的意境与美感,能够体现出导演成熟的导演技法和美学功底导演试图帮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不断同女主角共情,这让结尾的悲剧显得更有力量同时,影片在男女主角情感关系的递进上也刻画得非常细腻例如,贵英在村口等进城的马有铁回家时,会不厌其烦地给怀里的水杯续上热水,马有铁在城里愿意花钱给妻子买件大衣,会用麦粒在妻子手上印花朵图案,还会利用扎了窟窿眼的养小鸡用的纸箱给妻子做梦幻的灯光效果,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浪漫时刻展现出其对妻子的爱但马有铁又是中国农村社会里极为平凡的男性的一分子,他也会因为妻子干不动农活而打骂她,令她伤心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当东莞,深圳早已成为村子里的年轻人口中时髦的话语,是他们心向往之的地方,以至于他们已经没有耐心在拆迁前先等燕子搬完家,马有铁和贵英在即将入住的城里新房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时,所关心的问题仍然是自己养的那些动物们又如何能住进这个新房子里呢影片里出现的动物们如驴,鸡,猪,燕子等既是乡村生活的真实写照,又是对人类个体悲天悯人化的隐喻毫不夸张地说,《隐入尘烟》里的驴就如同《都灵之马》里的马一样有灵性,连通了土地与生命,并折射出角色和观众自身
不断加速的城市化进程和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都容易让人迷失,冰冷的机器最容易掩盖人类情感的温暖与真实令人欣喜的是,无论是乡土情怀抑或人文关怀,都在这部作品中被导演成功保留了下来,值得被更多有心的观众看到并感受到
向内探索让影像创作始终扎根自身生命体验,向外延展让影像尽可能同世界产生联系,同呼吸,共命运以上这两条路径,看似大相径庭,实则殊途同归因为它们的着力点都在人物间的情感关系上,导演通过视听语言帮助观众搭建同人物有效共情的桥梁,让那些即使不懂中文与中国文化的外国观众也能从情感上走进人物,走进影片,从而真正被触及心弦从今年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多部讲述乡村,土地和人的关系的入围影片也可以看出,无论是瑞士影片《三个冬天》还是最终斩获金熊奖最佳影片奖的西班牙影片《阿尔卡拉斯》,故事里最先打动观众的一定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人与土地,自然之间的情感我想,这或许也是中国年轻一代的导演们想要在世界舞台上讲好中国故事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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